2013年10月1日星期二
乐为父母: 子女教育漫谈
孩子教育漫谈
By 胡涣
From cnd.org
晚辈难得有能说服长辈的时候。跟在国内的母亲打电话,母亲每次说起我和内子不靠老人帮忙把两个孩子带大时,总是感叹我们的负担之重。我每次都回答:带孩子是愉快的事,不是什么负担。母亲便不再说什么,只是下一次说起这话题时一定还会发同样的感叹。母亲是真心心疼我们,也是真心认为带孩子是巨大的负担。她想象不到带孩子可以是愉快的事。其实母亲在她的同辈人之中是尽职尽责的母亲,处处小心谨慎,对孩子们呵护备至。她是把所有的事都视为负担却又竭尽全力去做的人。这样的结果是自己心力交瘁,五十岁出头就患上心脏病,血液指标检查结果却全部正常。我与内子有了孩子之后,没有请父母过来帮忙,除了因为母亲身体不好,还有个不好说出口的想法:我不认同母亲带孩子的哲学。我觉得我们可以做得更好。
1
十几年前的一个冬日,在医院停车场,护士把三天大的女儿递到我手里。我还清楚记得我接过那一小团肉时的惶恐。我从来没有跟这么弱小的生命打过交道。不过很久之后回头看去,我发现孩子完全没有看起来那样弱不禁风。他们的生命力旺盛得可以说是挡都挡不住。带孩子原来用不着神经那么紧张。让他们撒欢猛跑就行了。
但是我发现父母本能里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正是在孩子旺盛生命力的去路上处处设路障、下绊子。并且他们这样做还不是无心之失。他们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所以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孩子拉进他们设定的轨道,稍遇反抗便愤怒出窍。这就是武大郎开店。孩子尽管会遗传父母的一些特质,但也只是一些而已。我的孩子们不是我的翻版,也不是内子的翻版。况且他们长大时耳濡目染的东西已经与他们父母长大时耳濡目染的东西大不一样,所以当然会对同样的事有不同的判断。
况且孩子其实也跟父母一样固执。孩子当然难得说服父母,但父母想说服孩子也是一样困难。孩子在父母面前表现出来的顺从只是敷衍而已。我小时候经常被父母称赞为听话,但实际上从来也没有听进去过他们的几句话。父母在孩子那里有的只是强权。至于他们自己想象之中的那种强大的说服力和感召力,那是他们太高估自己了。所以,与其费尽心机去管住孩子,父母该做的是管住自己,放弃所有不切实际的希望,不给孩子设路障、下绊子、挡住他们旺盛生命力的去路。父母懂得松开铁腕、懂得给孩子以自由时,事情就从逆水行舟变成了顺水行舟,也就把带孩子从不堪承受的负担变成了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也只有这样,他们自称的无私的父爱母爱才算是名副其实。
当然,道理都是说起来简单。不拔苗助长不等于不给花浇水施肥。稍微负责一点的父母都不可能不在孩子身上花好多心血。但心血的结果是滋养了孩子的旺盛生命力,还是帮了倒忙,要看父母是不是懂得孩子的成长规律。养花都得懂行才能养得好,带孩子也是如此。孩子小时候,我们也不懂如何带孩子,但是知道有人懂,我们去学习就是了。同事推荐的Dr. Spock on Baby and Child Care和姊妹篇Dr. Spock on Parenting帮了我们的大忙。记得其中一个小章节讲应该给新生儿穿多少衣服,作者说,因为婴儿的四肢离心脏很近,保暖比成人要容易,所以应该比成人少穿一层。我们照指示执行,果然效果很好。后来我还想到婴儿应该少穿一些衣服的另外一个原因:大人是全身前后左右都在空气中散热,而孩子不管是躺着还是被大人抱着,身体都有一半的表面是靠着另外一个表面,不能散热的。我相信让孩子保持凉快不仅让他们心平气和、增加抵抗力,还有利于智力发育:孩子一岁前是大脑发育最快的时候,如果经常处在“头脑冷静”的状态,岂不比经常“头脑发热”要好多了。有朋友的父母夏天还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再戴上一顶大帽子,把孩子热得满脸通红。我们上去晓之以理,老人们笑而不言,心里大概在想,你们吃的饭还没我们吃的盐多呢。我们只好遵孔夫子的“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闭嘴了。
除了不怕冷,孩子的旺盛生命力还表现在惊人的学习能力。孩子会说话后,词汇量在几个月之内就爆炸式增长。那是一段最令父母激动的日子。比比成年人学一门新语言的艰难困苦、“学成”之后的奇腔怪调,就知道孩子的学习能力如何惊人了。这样的神速成长需要父母给提供大量的养分。多年前我在国内学英语的时候,听“美国之音”的慢速英语广播对我大有帮助。但直到现在要是听机关枪式的体育解说还是傻眼。带孩子也是一样:放慢语速、多次重复,使用简单的词汇,孩子就会理解。在孩子学习能力惊人的生命前几年,父母最该做好的一件事就是给孩子呈现一个他们可以理解的世界。说他们听得懂的语言、讲他们听得懂的道理,于是孩子看到的世界就是一个他们能理解的世界。见过有的父母在孩子面前机关枪一样对话,却抱怨孩子怎么两岁多了还不会说话。这孩子看见听见的就不是一个他能理解的世界。
给孩子呈现一个可以理解的世界不只是对他们学习语言有好处。长期生活在一个自己不能理解的世界里,人就日复一日被挫折。他的好奇心和进取心久而久之就被磨平,他就开始对这个世界产生敌意。我知道这种感觉 – 我小时候眼里望出去的那个世界就不是我能理解的。我被这种感觉折磨了很多年。
反过来,一个可以理解的世界是一个友善的世界。如果孩子觉得有能力理解这个世界,他们就愿意努力去理解,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敏锐。这个良性反馈不仅发展了他们的判断力,也发展了他们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
2
有人的地方就有冲突,人口密度越高的地方冲突越厉害。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就是有孩子的家里。父母之间的冲突、父母与孩子的冲突、孩子之间的冲突,哪个都能让人头痛欲裂。
不过,如果想到冲突永远都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处理冲突的能力是孩子将来在社会中生存的基本能力,父母其实应该把家里的冲突看成完善孩子性格的好机会。PBS的《自然》节目中,幼兽总是在跟兄弟姐妹打打闹闹,而母兽在旁边从来都视而不见,顾自凝望远方,因为她知道孩子那就是在学习。我也发现我的两个孩子之间从小的互动 – 包括高兴和不高兴的时候 – 对他们后来与朋友同学的相处大有帮助。
孩子之间的冲突,我的通常处理办法都像母兽那样:视而不见。这是多年前我在某本书里读来的,一直坚持使用,效果很好。其中的道理很简单:兄弟姐妹归根结底是互益的关系,这是万变之中的不变。坐看云起,让故事演绎下去,不管情节如何曲折变幻,总会回到这个源头。有的父母每次都急着插一杠子,还经常是偏袒其中一方(通常是老二),结果不仅让老大嫉恨父母不公平,还助长了老二狐假虎威的气焰,也剥夺了他独自解决冲突的历练机会。这就不如野兽明白了。
我有时候也介入孩子的冲突,不过我一般拒绝听他们关于冲突起源的申诉 – 清官难断家务事,那浑水是趟不得的。我的办法是着眼于结果,问他们是否能找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妥协,或者哪一方能选择高姿态,自愿让步。对于自愿让步的一方,我给予最高的精神奖励。因为是自愿让步,孩子不觉得自己是输的一方。另外一方虽然暂时得了点便宜,但已经自知理亏,下次就有点收敛了。人懂得自愿让步是文明社会的标志。来美国后,我在开车从小路上大路时,如果大路上交通繁忙,过一会大路上总会有车慢下来,向我招手或闪远光灯,让我上路。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给别的车上路的机会。给别人一个机会,我自己也很高兴。一次一个大路口各个方向的所有红绿灯全部失灵,而交通井井有条,除了因为大家大都尊重路权的概念,也因为很多人都知道给别人让一步:即使偶尔有人不顾路权抢了先,也不跟他一般见识。我曾经在大家都抢路、大家都堵死的地方生活过多年,所以希望我的孩子们能做懂得礼让的人。
我经常要横穿的一个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最近改建成了环岛,这让我发现环岛是个天才发明。用红绿灯时,一个方向的车通过意味着其他所有方向的车都要停下来,一个行人按下横穿路口的按钮就要阻断所有的车辆交通。我在踽踽独行穿过路口时看着四个方向的车等在那里空耗汽油总觉得有些负罪感。变成了环岛,所有的车都可以同时开行,横穿路口的行人在任何一个时刻只挡住八个行车方向中的一个,所以很少有堵车的时候。我发现解决冲突也是一样的道理,于是讲给孩子听:两个人起了冲突,就好象是两辆车抢着要过十字路口。都不肯让步,两辆车都会被撞得稀巴烂。一种解决办法是让父母来调解,就像是安装红绿灯,另一种办法是自己解决,每个人都让一点,就像是环岛,每辆车都慢下来,每辆车都拐一点弯,结果是大家都能顺畅通过。他们听了连赞这个比方好。
父母与孩子的冲突通常要比孩子之间的冲突性质严重得多。这种冲突一般是由于父母想要改变孩子的习惯而起,诸如孩子太贪玩、不爱学习、不爱弹钢琴、不爱学中文、玩游戏成瘾。这种冲突,往大了说可以说是源于双方深层意识形态的分歧,不是靠几句话的调解就能达成共识的。人的习惯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养成后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改掉的。所以父母只有两个选择来解决冲突:要么制定一个能有效改变孩子习惯的三年或五年计划,要么改变自己,试着去理解和尊重孩子的独特个性。威逼利诱或暴力都是治标而不治本。
管制孩子看电视玩游戏的时间经常是两代人闹得不愉快的导火线。如果没有大人去干涉,孩子们可以一看好几个小时。但是孩子正看到兴头之时去把电视关掉又有点太暴力。我对此的哲学首先是改变自己,或者说安慰自己:看电视不见得是坏事,很多电视节目是不错的。我小时候不看电视,是因为那时没有电视。那时我每天听收音机的时间大概也有几个小时,还背着父母悄悄收听“敌台”。如果那时有电视,我也一定是被父母批斗的对象。其次是试图影响孩子的欣赏口味。我们当年定下的长期计划现在已经初见成效:孩子们从小养成了爱看知识性节目的习惯。他们小时候只看PBS的教育节目,长大一点后也爱看ABC的晚间新闻。这些我认为是对孩子有必要的营养。吊高了欣赏口味,他们自己就不会对低档次节目有兴趣。除了知识性节目,偶尔看些娱乐节目也不为过。
如果实在想把他们从电视前赶走,我的办法是先发出警告:下次广告开始时就该关掉电视了。孩子们都是只顾眼前,想不到将来,就痛快答应下来。等广告一开始,我便请他们关掉电视。因为是他们自己答应的,也就无话可说了。让孩子自己关掉电视,就给他们留了面子,让他们觉得是在自律。只要父母愿意非暴力解决与孩子的冲突,总能找到办法来化干戈为玉帛。
在家庭成员之间的几种冲突中,父母之间的冲突该是对孩子打击最大的,因为夫妻关系是家里各种关系的基石。其它的冲突他们早已经司空见惯,只有父母之间的冲突是真让他们恐惧,这就更需要非暴力处理的技巧。
孩子小的时候父母经常在孩子那里施用强权。等孩子大了,他们也会在父母那里施用强权:看不惯父母的英文、各种做事方式和生活方式。这个时候,父母最好的办法是放低姿态,虚心接受孩子的批评。愿意改变自己的父母反倒能赢得孩子的尊重。
3
父母与孩子的关系看起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但我的经验是要摆正很不容易。孩子小时候,父母处在居高临下的位置,孩子没有能力反抗,所以就更需要父母清楚自己在孩子那里的定位。
孩子注定是要与父母双方都不同的,这在基因中已经决定了。自然界中,只有低等生物才会有下一代与上一代的基因完全相同的情形(单性生殖)。在人类中,父母之间的基因越接近,下一代的遗传疾病就越严重。父母的基因差距越大,子代就越有遗传优势。这些优势既可能来自于父亲,也可能来自于母亲,还可能纯粹是双方基因奇妙姻缘撞出的火花。所以人类作为一个物种,保持活力的一个必要前提就是多样性 – 人与人之间的不同。
所以,子承父业虽然在父亲看来是家族的幸事,但是完全有可能是儿子的不幸事:那可能是孩子被父亲给穿上的小鞋。那也几乎一定是人类的不幸事。生儿子传宗接代的观念也是一样滑稽:每过一代,父亲的基因就被稀释一半。十代过去,祖上的基因就只剩下千分之一了,虽然听起来还是一样的姓。溥仪身上流淌着的基因当中,大概就只有千分之一是从努尔哈赤那里来的。从这个角度看,传宗接代的观念是个愚昧而自私的泡影,父母养育下一代实在是在为全人类的绵延尽义务。
想清这一点后,我便劝说自己顺应自然规律,以开放的心态来带孩子,由此也少了很多武大郎开店的烦恼。孩子不是父母的玩具、不是父母的随从,也没有接过父母未尽的接力棒的义务。看到我的孩子们没有我小时候那种对知识的渴求,只是喜欢读小说,有时不免有些沮丧。但是转念一想,孩子们拥有很多我小时候没有的素质:他们每天开开心心、在朋友中如鱼得水,而我小时候心事重重、不知道如何跟别的孩子相处。何必要求每个人都是书袋子和书呆子呢。父母自以为在给孩子设计远大前途时,他们怎么就知道那不是燕雀之志呢。
当然我还是打算在他们那里施加我认为必要的影响。事实上,只要孩子每天在父母周围打转,父母根本不可能不对孩子有任何影响,因为俗话说得好:身教重于言教。父母的一举一动孩子都看在眼里,时间一长就都变成自己的了。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里边除了有些遗传因素,一大部分是由于父母常年累月的身教。当然,父母的身教在孩子身上产生什么样的结果根本由不得父母自己,因为人是难得脱出他的窠臼的。
至于言教,我的办法是以建议的口气提出,允许孩子有最终决定权。跟孩子在一起,有时候火往上撞、正要劈头盖脸发作时,就想到:如果我的上司说了一样的不中听的话,我会不会劈头盖脸把上司教训一通呢?父母总有教训孩子的冲动,就因为孩子没有权力。人的第一本能是不尊重弱小者的。来自于等级社会的人就更是如此。我们都知道那种被人堵住了嘴的滋味。我们不喜欢那种滋味,孩子也不喜欢。如果只知道尊重强者,不知道尊重弱小者,那么对强者的尊重实际上就是恐惧和谄媚。人都有软弱的一面,所以都需要被尊重,包括父母自己。父母自己如何喜欢在职场上受到别人尊重的那种感觉,就该想到受到父母尊重的感觉对孩子如何重要。孩子的嘴被堵得太久,表面上虽然还慑于父母的强权不会表现出来,但心里已经是跟父母渐行渐远了。
孩子比成人容易满足得多,得到一点东西就让他们很高兴。父母以尊重的口气来跟孩子说话,孩子日久天长就会尊重父母,也尊重别的孩子,包括比自己小的孩子。父母因为孩子弱小而不尊重孩子,孩子就会在父母年老体衰之时不尊重父母。所以言教其实也是身教。
孩子的决定当然会有很多错的时候,但只要不是代价太大的错误,父母都该允许孩子去碰。成年人自己也会做各种各样的蠢事,何况孩子。出错才能知错,知错才能成长。永远不出错,就永远长不大。孩子们小时抢着拿我的一大串钥匙去开门的时候,只要时间允许,我都会让他们使尽浑身解数去试验。这比玩电子玩具有挑战多了。
况且我发现孩子在很多事情上的判断力非常准确。我的两个孩子的好几次转学的决定都是他们自己做出,我们仔细考虑之后表示支持。他们在新学校的表现也证明了他们的判断力。像转学这样的事,孩子们是身在其中,他们对事情有没有可能挽回有切身体验,所以比父母应该有更多的发言权。太自以为是的父母可能就会害了孩子。
让孩子做决定、表达自己、给他们出错的机会,他们就有机会磨练这些会让他们受益一生的能力。我的母亲经常担心孙辈会受网络不良内容的影响,我的回答是:对付不良影响的办法该是发展孩子的独立判断力,不是堵和藏。如果成人能判断是非,为什么就不相信孩子也能呢。用待君子的方式来带孩子,带出来的就是君子。用待小人的方式来带孩子,带出来的就是小人。况且,哪一代人小时候那么纯洁、没接触过一点所谓的不良内容呢。我小时候也接触过,自认为尚未被毁掉。
父母尊重孩子,不等于任由孩子肆无忌惮。在孩子需要学习的所有技能中,数理化音体美都是选修课,但与别人的关系一定是必修课。我想孩子的天性中既有从动物远祖那里来的残忍心,也有爱心。残忍心在孩子那里是显性的,但爱心是隐性的,需要后天的发掘。所以父母一方面要尊重孩子,另一方面也应该要求孩子尊重别人,包括父母。我们家四口人,不管有什么好吃的,两个孩子每人只能分到四分之一。这样养成了习惯,孩子们在有什么好吃的的时候也会记得给父母留一份。他们这样做不是因为怕父母,而是因为这让他们快乐。在家里学会这些道理,他们出去对朋友也是一样的慷慨。人的爱心是有回报的,这回报就是快乐。我观察慷慨的孩子通常都比自私的孩子快乐。
4
如果父母管制了孩子所有的自由,我相信孩子是要在将来付出沉重代价的。孩子总有一天要自己走路,也就是说用自己独立的价值观来在所有大大小小的事上做决定。如果孩子每天从睁眼到睡觉都被父母管制,他就没有自己做决定的机会。他一直拄着双拐的价值观就会两腿肌肉严重萎缩。这双拐就是他的父母。双拐一旦撤走,他就委顿于地。我见过很多国内名牌大学过来的学业非常优秀的孩子在职业道路上很不顺利,就是因为没有自己走路的历练。当学生是被别人拉着走,所以还看不出来问题。等到要自己给自己掌舵时,问题就来了。天生叛逆的孩子在这方面问题不大。最不幸的是落在控制欲极强的父母手里的天生听话的孩子。
父母完全不管孩子也不现实 – 那是陌生人,不是父母。父母的责任也不只是管孩子的吃喝拉撒睡 – 那是保姆,不是父母。所以父母插手孩子的生活要掌握好一个度的问题。这个度我想可以用那个80/20原则,也就是帕累托原则 (Pareto Principle): 80%的结果出自20%的原因。房地产市场上80%的生意是20%的经纪人做的;公司里80%的贡献是20%的员工做的;孩子80%的进步是在他20%的时间内完成的。这是自然规律,没有人能打破。这规律体现在孩子身上,孩子在十几岁之前,多数时间都该是玩,只该留出少数时间来跟严肃题材打交道。对于再大一些的孩子,多数时间从事的都该是驾轻就熟的事,只留少数时间来应付大的挑战。
所以我的建议是父母控制孩子20%的闲暇时间就足够了。其它80%的时间都该孩子自己支配。老子说“企者不立,跨者不行”,意思是:踮着脚尖是站不了多久的,跨开大步走路也走不了多远就累了。这话用到孩子身上,就是父母不要把孩子的时间控制得那么紧,让孩子自己去把握生活,这才是正道。“一寸光阴一寸金”这样的话我看父母用来约束自己是再好不过,不适合用来约束别人,包括自己的孩子。我也认为父母应该有自己的事业或爱好,不要不错眼珠地盯着孩子。这对自己和孩子都没什么好处。
父母只该干涉孩子一小部分自由时间还有两个原因:首先,孩子的学业和不少课外活动都已经有相当大程度的强制因素,所以孩子的自由支配时间本来已经很少。其次,适当的看电视、玩游戏、与朋友聊天实际上都是学习的一部分。
在父母该插手的事中,父母对孩子最帮得上忙的一件事是帮孩子发展他(她)的兴趣点。老的观念认为知识对孩子最重要,新一些的观念认为能力比知识更重要,我认为还有比能力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动力。有了动力,做起事来连吃饭喝水都忘了,能力和知识还不都是顺水推舟的事。如果孩子自己没有动力,不管被父母推着学什么都是逆水行舟,吃力不讨好。每次儿子口若悬河讲起某个棒球队的某个球员打什么位置、有什么战绩时,内子必是羡慕嫉妒恨,敦促儿子赶紧删除掉这些没用的记忆,腾出空间来记点中文。中文和棒球在儿子那里受到待遇的差别就是动力的差别。
可是孩子那里诸如棒球之类的动力可能正是爸爸或妈妈的眼中钉肉中刺。我的建议是:首先,孩子对某个东西的兴趣不是谁能轻易撼动的,哪怕是亲爹亲娘。当父母的要尊重孩子的判断,或者说,承认自己的渺小。其次,孩子在成长,他的兴趣也会转移。两三岁时喜欢托马斯火车,不等于将来就要当火车司机。上中学时感兴趣体育,也不等于将来要靠打球来吃饭。几年前读到科学家Wuthrich的一篇自述,说到他到大学毕业时还要每天花一半以上的时间在体育运动上。这并没有妨碍他成为得诺贝尔奖的著名学者。最后,有一个兴趣点来发展是培养一个完整人格的好机会:乐在其中、勤学苦练、能面对失败、学会跟队友和教练的相处等。不管孩子的兴趣以后会往哪边转,顺着这个兴趣点培养起来的完整人格到哪里都能用得上。强迫孩子做没有动力的事,对孩子的人格恐怕是摧残大于益处。反过来,孩子如果得到了一点自由,在眼前看来是少学了一点东西,但孩子自己开始掌舵后慢慢就学会对自己负责。所以作父母的把眼光放远一点,焦虑或许就能少一点。
5
最近耳朵有些失灵。耳朵失灵,那是老年病。我父亲就是在五六十岁时耳朵开始失灵。这让我浮想联翩。老人就像老车,不是这里就是那里出毛病,而且不管怎么修补都还是一部老车,还会按下去葫芦起来瓢地出毛病。没有人可以逃过面对老病死,包括释迦牟尼。并且释迦牟尼更进一步,把生与老病死并列为人生四苦之一,因为有生才有老病死,没有生也就没有老病死。所以生是一切苦的起源。
把自己作为一个孤立的个体来看,释迦牟尼的看法不错。但如果把自己作为整个人类的一个小小载体来看就会看到事情的另外一些方面。有一次在院子里挨了蚊子叮,想到:碰上我的这一只蚊子是吃饱了,可是满院子的蚊子之中能这样偷袭成功且不被毙于掌下者毕竟是极少数,那么多没碰上如我这样可食之物的蚊子便只能是全都饿死了。所以蚊子的老病死之惨烈岂是人能相比的。以这样的惨烈,蚊族还能维持它们在全球每一个天涯海角的昌盛,靠的就是它们强大的繁殖能力。一只蚊子是渺小的,蚊子作为一个物种是伟大的。生是蚊子们对付老病死的法宝。
说到这里,注意到生的两个不同意思:释迦牟尼人生四苦中的生是指自己的出生,一只偶尔吃顿饱饭的渺小蚊子的伟大壮举是在瞑目前赶紧用这点能量生出蚊子家族的下一代火种。着眼点只落在大大的自己那里,生即是苦。把自己的生死看得渺小一些,只把它当成是人类百万年火炬接力中短短的一棒,生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事。没有生,地球就跟外太空之中冰冷的冥王星没什么两样。
一个人与一只蚊子一样渺小,而人类跟蚊类一样伟大。人类的伟大靠的同样是强大的繁殖力:人类因两性吸引而愉悦,那是造物主早就写在基因里的。有人说人有互相矛盾的两种基本欲望:自强不息的求生欲和疲劳放弃的求死欲。梦境般脑中一片空白的两性欢娱状态便属后者。那愉悦是一种释放:我放弃世间的一切,让他们接过火炬去折腾吧。所谓为人父母,说白了就是撂挑子,把人类托付给自己的重负从肩上拿下来,交给下一代。新出世的孩子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是他们担负起了这个物种繁衍下去的责任。他们的父母只是侍者罢了。
想到两句话。第一句是毛泽东给留苏学生讲的:“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这段话从小就如雷贯耳,但现在想起来又有新的回味,因为我所属的那个“我们”在转换角色了。从前,我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我们的。现在,他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他们的。父母教育孩子,不过是给他们堂皇登基来做些准备、当顾问、提建议而已。当然,父母经常是不甘于这样的角色。毛也只是嘴上这样说,却做不到。他还是恋栈他的权力。人要是多懂得一些释放的愉悦多好。这才是顺应自然规律。年轻人与他们的父辈不同是大大的好事。我看中国八零后和九零后的面相之中就没有他们的上几辈那样狠毒。中国在他们手里该会好多了。
第二句是美国著名犹太教思想家Abraham Joshua Heschel说的:”我年轻时崇拜聪明人。现在老了,我崇拜的是好人 (When I was young, I admired clever people. Now that I am old, I admire kind people).” 我经历过完全一样的转变:我小时候崇拜的是爱因斯坦那样的天才人物。现在我知道,人聪明点不过是有益于他自己的生存罢了。个人总是渺小并短暂的,不管他如何聪明。但好人不一样:他们的生存不是只为自己,他们的生命超出了他们的身体之限。说大一点,是好人托起了整个人类。住过聪明人多的地方,也住过好人多的地方,我发现好人多的地方要比聪明人多的地方更适宜居住得多。只知道欢娱的父母已经跟蚊子一样伟大,但如果父母还知道做个好人,就会培养出好孩子。好孩子长大就是好人。好人是人类之昌盛更胜于蚊子之处。
孩子不只是好人父母的受益者。孩子也是父母的老师。在我的老家,好人与窝囊废和受气包是同义词,做好人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但我从孩子们那里学到做个好人是值得骄傲的。
写到这里开始明白为什么带孩子虽然辛苦,却可以是一件快乐的事了。这是造物主在人类基因之中早就写好了的激励机制。快乐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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