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21日星期二

孩子应该“粗养”

刚到德国的时候,我们常带李聃到社区公园去玩。与游乐场中的各色人等相处多了,我们很快就发现了德国父母的一个特点,那就是他们对孩子远不如我们中国父母那么关心。中国父母对孩子盯得紧。他们通常不离孩子左右,一边呵护孩子,一边给予他们各种指导:“不要坐在地上,这里不干净。”“哎呀,沙子怎么搞到脸上了!”“滑梯是从上往下滑的,不要从反面爬上去。”而德国父母则大都是一副悠哉游哉、神定气闲的样子。他们有的坐在椅子上看书,有的和其他父母聊天,有的则津津有味地在一旁观察自己的孩子。就是和孩子一起玩的,也大多是充当孩子的玩伴和帮手,很少有一直在孩子耳边唠唠叨叨、指指点点的。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真替德国孩子捏了一把汗。父母们都这样对孩子不管不顾、不闻不问的,万一孩子出了事怎么办?要是他们把沙子塞到嘴里去了呢?要是他们爬滑梯时不小心滑下去,把皮蹭破了呢?

但时间久了,这种现象见多了,我们对德国父母的态度就习以为常了,也渐渐理解起来。孩子虽小,却不是什么都不懂。他们知道沙子不如糖果好吃,不小心弄进嘴里,一般都会吐出来。而且,很多事情都是小事一桩,像吞了几粒沙子到肚子里,弄脏了衣服,擦破了腿上的皮,都没什么了不起,不值得大惊小怪。事实上这些经历都可以成为孩子学习的机会。他们痛了,脏了,不舒服了,下次就会学着点。而且,德国父母这种“放任自流”的态度显然没有导致什么社会问题 :德国孩子不是都长成了健康活泼的年轻人吗?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们开始思考起自己对待孩子的态度来。做父母的都爱为孩子操心,总在孩子耳边念念叨叨的,怕孩子这没做好,那没做好,我们也不例外。但在我们操的这些心中,有多少是必要的,对孩子的成长有益处的,有多少可有可无,主要是为了平息父母自己内心的焦虑呢?

我们业余时间爱在院子里种菜种树。我们注意到,种树要成功,关键要做到三点:第一,树苗要健康茁壮;第二,要将树苗种在阳光充足、土壤条件合适的地方;第三,种树的坑要挖得大,底肥要施足。这几点做好之后,剩下的事情就相对容易了。只要适当地浇水和施肥,遇上霜冻、虫害等紧急情况时采取必要措施,基本上树苗都会长得又高又直。如果我们放心不下,时时刻刻无微不至地关照树苗,并不一定能让树苗长得更快更好,弄得不好还会拔苗助长,在极端情况下甚至会栽出满园的“病梅”来。

养育孩子应该也是同样的道理。俗话说,“穷养儿,富养女”,也有人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但我觉得在今天的社会里,不管男孩女孩都应该“粗养”。就像树苗的种子里有长高长直的基因一样,大多数孩子都想做父母心中的好孩子,而且都有一定的自律和自我管理的能力。如果我们在为他们设定基本界限的前提下,少控制约束,少越俎代庖,少婆婆妈妈,多给他们空间和自由,让他们自己去磕磕碰碰,他们的自我意识会觉醒得更早,他们的性格会更加坚强,他们的能力也会得到更充分的发展:一句话,他们会成长得更加茁壮的。

我自己小时候就是一个无拘无束的野孩子。我父母都不是知识分子,性格都很随和,极少过问我的学业。上中学的时候,我曾经有过开学前最后一天才记起来做暑假作业的“劣迹”。但我不也成了一个身心健康、安居乐业的人吗?

因为有这些想法,我们对李聃开始尝试一种“宽容加信任”的“无为而治”的管教方法。比如说,孩子不好好吃饭是一个让很多父母头痛的问题。为了让孩子多吃点,很多父母会不辞辛劳地跟在孩子后面穷追不舍,用别出心裁的方法让孩子张开口,好把握时机把一口饭塞进去,或是跟孩子讨价还价,比如“你多吃一口就可以看半小时电视”之类的。我们拒绝使用这样的方法。如果李聃不要吃饭了,我们就算了。因为我们相信,即使是心智还不成熟的孩子,也不喜欢饿肚子的滋味。如果李聃不要吃了,他多半是吃饱了。如果他是挑食,那么他很快就会发现,挑食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我们家里不买零食,如果他因为挑食而没吃饱,得等到下一顿饭时才有填饱肚子的机会。吃了一两次这样的苦头后,他会吸取教训的。因为有这样的信心,我们没有在李聃的吃饭问题上费过太多心。而从李聃后来长成了一个高头大马的小伙子来看,李聃的健康也没有因此受到损害。

睡觉是另一个让很多父母夜不能寐的问题,这个问题李聃也有。幼儿园的规定是每个小孩中午都要睡两小时午觉,但李聃却翻来覆去,睁着眼睛,一分钟也睡不着。老师对李聃很不满,李聃回家也常向我们抱怨。我们想,李聃既然睡不着,表明他不需要这个午觉,也就不必强迫他,因此跟幼儿园的老师商量,看能不能把李聃的午觉免了。老师还算通情达理,同意了我们的要求。从此别的小孩午睡的时候,李聃就在教室里画画图,看看书什么的:午睡时间成了李聃的自修课。

除了睡觉吃饭外,在生活中的其他事情上,我们也尽量采取“粗枝大叶”的态度,也就是相信李聃有良好的动机和足够的能力,放开手来,让他自己做主。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李聃没有辜负我们的信任。孩子的成长常常是一个自证预言的过程。父母怎么看待孩子,会从父母对孩子的行为和态度中流露出来,孩子在这种氛围中就更容易成长为父母心目中的样子。因此,你认为孩子可以管理自己,孩子就会管理自己;你认为孩子每时每刻都需要父母监督,孩子就会每时每刻都需要父母监督。因为我们尽量少插手李聃的学习和生活,李聃真的成了一个独立而自觉的孩子。

搬来美国以后,置身于热火朝天的硅谷,成天看到的是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活力四射的公司,听说的是盖茨、乔布斯、杨致远这些天才的成功故事,我们对李聃的教育问题又有了新的体会。大家都知道,盖茨、杨致远等人都为了创业而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名校学位。虽然我并不主张大家退学,尤其不支持李聃退学,但从他们退学这一事实来看,他们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有着极大的热情。这种热情不是“头悬梁,锥刺股”能激发出来的,也不是父母可以逼出来的。

美国是一个讲究个人主义的国家。无数个人追求自己的梦想,努力将才能发挥到极致,其中的佼佼者造就了硅谷的奇迹。但他们的激情只能从内心深处的源泉中流出来。心理学家早就发现,人们在没有外界压力的情况下做出选择时,会对这一选择负起责任来,进而从内心深处形成对这一选择的坚定信念。而这种信念可以成为他们今后发展的强大动力。因此,一个在自由宽松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孩子,远比一个在师长们控制下成长起来的孩子要有后劲,有潜力。

对孩子耳提面命、严加管教有一定的作用,但要培养高水平的人才,还得给他们成长的空间,让他们走自己的路,寻找自己的缪斯和灵感。中国人每到发诺贝尔奖的季节,就感叹我们什么时候能得诺贝尔奖。如果没有鼓励年轻一代发挥自己才能的空间,而只是一味对他们进行“管教”,我们对诺贝尔奖可能永远只能望洋兴叹。我们教育李聃,不是把眼睛瞄准了诺贝尔奖或比尔?盖茨,但在硅谷的这些观察,至少从另一个角度支持了我们“放手”的教育理念。

有些人对放手的教育方法可能会不以为然:放手?粗养?我的孩子费了那么大劲都管不好,如果真的放了手,还不翻了天了?我觉得也不一定。每一个孩子情况都不同,我不敢保证某种教育方法一定适合某个孩子。但一个孩子调皮捣蛋,不听话,有时候恰恰是因为父母对孩子指责太多,造成了父母和孩子之间关系的裂痕。在这种情况下,对孩子少管一点,并不见得会让孩子的行为恶化。

也有人会说,不是每一个孩子都可以粗养的,有的孩子就是要管得严一点。如果你没费多大劲就把孩子养好了,那是你幸运。我不否认做李聃的父亲的确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但很多现代心理学理论都认为,粗养在培养孩子的自主性和独立性、发掘孩子的长处和潜能上的确有很大的优越性。这种方法不只对李聃一个人有效,也不只适用于某一类型的孩子,而是有普遍意义的。

还有人会说,粗养的方法在美国行得通,却不符合中国国情。中国人多,竞争激烈,所以对孩子一定要从小就严加管教,以免让他们输在起跑线上。但放手让孩子自己成长,目的不是为了削弱孩子的竞争力,而是为了让孩子培养素质,释放潜能。也许恰恰因为竞争激烈,我们还更需要“粗养”这个让孩子脱颖而出的秘密武器呢。

还有人会说,你口口声声说粗养,放手,其实你并没有放手,只不过你找到了适合自己孩子的教育方法,而这种方法让孩子觉得自己的成长环境很宽松而已。这句话可以算是说到了点子上。父母对孩子怎么可能真的不管呢?但管孩子要放在心里,而不是挂在嘴上。不管怎么教育孩子,都要尊重孩子,信任孩子,把孩子的感觉放在心上。这是粗养和放手背后的精神实质。如果你做到了这一点,你离我所说的“粗养”父母就差得不太远了。

孩子是我们生活中最重要的财富。一个孩子只有一次成长的机会,每一个负责任的父母都不愿意错过这唯一的机会。因此,我们在教育孩子上总是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唯恐自己没有尽心尽力,对孩子的管教也是宁严勿松,宁多勿少,宁精勿粗。但养育孩子正如世界上很多别的事情一样,重要的是掌握分寸。在松与紧,粗与精之间,每一个父母都要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平衡。在今天的中国父母身上,我们看到的通常是管得太紧,而不是太松 ,养得太精,而不是太粗。对很多父母来说,现在是放开手,变得粗糙一点的时候了。

在美国的这些年里,李聃长大得很快,转眼就从一个瘦瘦的小男孩变成了大学生。因为从小就养成了自己管理自己的习惯,李聃成长得一直很顺利。股神沃伦?巴菲特说过,“人生就像一个雪球。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到很多湿的雪和一个长长的山坡。”巴菲特的财富是这样越滚越大,他的人生智慧也是这样越积越多的,我想教育孩子也是如此。让孩子从小养成好习惯,就是开始了滚雪球的过程,而且让雪球进入了正确的轨道。这以后,不用我们过多地插手,雪球也会越滚越大了。

在回顾李聃的成长过程中,我们也想过,如果我们对李聃采取的是一种不同的教育方法,他会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会和今天差不多吗?还是会有些不一样?我们也不知道。旅人在林间行走,来到分叉口时,只能选择两条岔道中的一条。而一旦做出了选择,便永远不可能知道另一条路边会是什么样的风景了。

但我们对自己选择这条路是很庆幸的。不仅因为李聃上了好大学,更因为他成长为一名独立、成熟的青年,而我们也尽情享受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你是否认同我们的观点呢?如果是的话,你一定会从这本书中受到启发,产生同感。万一你不完全赞同我们的观点也没有关系,就当你在欣赏自己没选的那条路旁的风景吧.
(By 张力慧 李晟 陈业 from cnd.org)

当汉字遭遇科学

 汉字曾遭到计算机的考验。结果,汉字的键入问题完满解决,输入速度甚至可以快于拼音文字。国人皆大欢喜。也有人却开始,北京人讲话:烧包。不信就上网看看,有人大谈汉字多么科学,说每个汉字都是“全息图画”,“完整的信息模块”,“大智大慧的创造”,比任何其他文字先进,“将在信息全球化时代逐步成为国际通用语言”。

确实,汉字有奇妙无穷的书法,一个字还能拆成各含其义的“部件”,更有一字多义、一字多形。说汉字像“图画”,单个字含有较多“信息”,不是毫无根据。最擅长运用汉字的书法家、文学家们翘翘尾巴也不算太狂妄。

可是,汉字面对现代社会的基石-科学,却有个“先天缺陷”:由于难记而不可能大造新字去表达新概念。当然,早已造出了不少新字,比如多数的化学元素名(像氢、氧、钾、钠)。这种一字一义显然最符合科技用语的第一要求:准确无误。但三、四千个常用字已经是个沉重负担,中国小学生们要吭哧吭哧苦背三、四年,阅读能力明显落后于使用拼音文字(以英语为例)的孩子。如果完全用造新字来应对科学的发展,汉字数目将很快膨胀到让人受不了的地步。所以,汉字主要是用“老字”组新词的办法。

(英文没有字和词的区分。汉字却有字词之别,词是表达某个概念的最小单元。大多汉字本身就是词,像山、河、打、骂。但更多的词却由两个或多个字组成,一旦拆开,原来表达的意思也就不在了,比如“上海”,“文化”。)

对于汉语中根本没有的科技新概念,汉字的应对还比较成功。比如用近音字模仿英文词,像坦克(tank)、尼龙(nylon),仍是一词一义,准确无误。但是,对于汉语中已有的类似,却又不是真正等同的概念,借用老词表新义,麻烦就来了。请看下面这句:

“当今世界上所有人类都属于一个种(species),在人类中可辨别出不同人种(race),比如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

怎么“一个种”又有“不同人种”?人类这一个“种”难道不是人种?这句话若放在英文里毫无混乱。Species(种)是生物分类系统中的一级,指一群具有一定形态和生理特征的生物个体,他们能相互交配并能产生具有生殖能力的后代(这是简单解释,并非完整定义)。而Race(人种)仅指体貌形态上有某些共同遗传特征的人群,不属于生物分类中的一级,与生物学中所说的人的“种”根本就是两个不同概念,所以也是不同的词。

而汉语中的“种”有几个意思,其中与Species相近的只是“龙生龙,凤生凤”,不同的生物会世代传承自己的特征这样的泛义,而并没有生物学上“种”那样严格的含义。借用了这样一个老词来表新义,就给不知情的外行人造成混乱。

再看一个例子:赤铁矿,黄铁矿,铁矿,它们都是什么?从未学过地质学的外行人也许会想,赤铁矿和黄铁矿就是不同种类的铁矿吧?实际上呢:赤铁矿(hematite)是三氧化二铁,黄铁矿(pyrite)是硫化铁,它们是地质作用下形成的天然化合物,(比如“红色土壤的红色是因为含有赤铁矿”)。而“铁矿”呢,有两个意思,一是Iron ore,含铁的天然物质富集起来达到一定规模的矿体(比如“发现了大铁矿”),二是Iron mine,人类开采铁矿石的场所(比如“他在辽宁的铁矿工作”)。

一个不懂地质学的澳洲人见到Hematite,当然不知什么意思,但绝不会想到“铁矿”上去,因为这个词与铁(iron)和矿(ore或mine)根本不沾边。如果他查出了词义后,头脑中的概念是清楚的。一个中国人呢,见到“赤铁矿”往往不会去查这三个已经认识的字合在一起表达的新义,而是根据已知的旧义自然想到“红色的铁矿”,如此步入歧途。汉字的见字可猜义,从字义可猜词义,即“望文生义”,被一些人当作汉字的大优点。可是在讲求精确的科学技术领域,此优点实为大缺点。

英文面对科技的发展,以26个字母的排列组合构成新词表达新义,就像用新鲜蔬菜烹调,要咸要淡要酸要甜,随你加什么佐料。可汉字呢,几乎每个字早就有了意思,就像腌萝卜、酱黄瓜、渍酸菜,再拿来烹调某种味道的菜非要小心选择,一不留神就被原来的“老味”弄得“串味了”。

当然,在科技界的小圈子里,汉字不会造成什么麻烦。对于“老词”所表的新义,圈内人都知道。主要“受害者”是圈外民众。中国人里“科盲”特别多,尤其一些似是而非、模糊不清的认识特别多,究其原因当然不止一二,但汉字在遭遇科学时的先天缺陷恐怕难脱干系。

(By 陈向阳 From CND.org)

2010年9月16日星期四

人生来平等? 森严的中国等级制度

  美国总统奥巴马访华,在演说中援引了杰佛逊写入《独立宣言》的一句话:“所有的人生来都平等”(All men and women are created equal.)。他将原文中的“男人”(men)改成了“男人和女人”(men and women)。

  首先必须指出,美国社会并不是一个所有人生来都平等的社会。奥巴马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黑人总统,从这一点来看,确实是种族平等的具体表现。然而,奥巴马的成功只是极少数的例外,以我在美国生活二十多年的经历,种族歧视的例子屡见不鲜。就连最成功的华人都有遭受歧视的例子,遑论黑人?所以美国人标榜的平等,仍只是一种美好而抽象的理想而已。

  1949年中国共产党之所以能够夺取政权,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分田地,均贫富”为号召,以农村包围城市,推翻了国民党政权。在1949年前后(东北等解放区率先开始)共产党确实发动了土改运动,分了地主和富农的土地,做到了耕者有其田,后来的合作化和人民公社运动,更是把中国推上了奔向人人平等的共产主义道路。然而六十年过去了,中国的等级制度却依然森严。

  我们先从上层建筑来看,最上面的当然是党和国家领导人,从中共中央主席兼中央军委主席,到国家主席、国务院总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政治局委员、中共中央委员、候补中央委员、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然后是各民主党派、民主人士和统战对象。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员依次是部级、省级、司级、地区级、市级、厅局级、处级、科级、县级和乡镇级等。城里的干部则还有街道干部和里弄干部。奇怪的是,科员里面居然还有“处级科员”之称,如果处级干部相当于“道台”的话,“处级科员”因为没有实缺可填,只好屈尊当科员,可以折合成“候补道”了。如今中国官场中的称呼通常都是都是带官衔的,如赵部、钱局、孙处、李科等。因为共产党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所以又有行政级别和军阶的换算,如省军级、地师级、县团级等。此外还有论资排辈,如老红军、长征干部、抗日干部、解放战争干部、抗美援朝干部、国民党起义人员等。从待遇上来看,则还有离休干部和退休干部之分,离休干部除了全薪之外,还有用车和旅游等优待。而普通职工的待遇,退休的工资打折,其他则有提前“被退休”的、下岗的和工龄买断的。在物质待遇方面,根据级别的高低,军队和地方都有大灶、中灶和小灶,此外在物质匮乏时高级干部还有特供,即所谓“吃红本儿”的。同样是干部,又分中央干部和地方干部。中央干部到地方“威水”得很,但是在北京就不稀奇了,故有“房子越住越小,车子越坐越大”之说。如果是部级以下的,真还不如到地方去当个一把手实惠。

  从地理上来看,从上至下是首都、直辖市、省和自治区、地区、县。城市又分省级市、地级市和县级市,下面才是城镇和乡村。当年许多夫妻两地分居,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但是要调动,只允许同级城市之间调动,或是大城市向小城市调动,所以从外地调进北京和上海几乎是天方夜谭。何以也?当时城市的工资标准还有地区分类,北京上海是高薪的“八类地区”,而其他城市多数是低薪的“六类地区”,下面还有五类、四类的呢。还记得文革时从长春到北京出差,北京是首都,北京人凭“本儿”买肉敞开供应,外地人则一次只能买两毛钱。师傅想带点肉回长春过年包饺子吃,我便陪他去排队。两三次之后,售货员便不耐烦了,一手把两毛钱的肉扔在砧板上,另一手抡着砍刀厉声训斥道:“你还有完没完了?啊!?”于是我们只好换一家,再换一家。上海的轻工业品则是全国之首,每次从长春回上海探亲,厂里的师傅们便会托我捎东西,一张长长的购物单,够我好几天跑断腿的,难怪上海人一说可能被分配到外地便谈虎色变。同样是省、市、县,沿海地区、西部地区和内陆地区的条件又大不一样。改革开放后又有了享受特殊政策优待的经济特区、长三角、珠三角、高新技术区、经济开发区、保税区等。记得当年进深圳时还要通过关卡检查,需要特殊的通行证(或护照)才能进入,赶上如今的港澳自由行了。

  若与外国或港澳台沾上一点边,即所谓的“海外关系”者也,便有了外籍华人、华侨、归国华侨、爱国华侨、港澳台同胞、侨眷和海归等,还有专门为他们服务的涉外宾馆、最初的侨汇商店、友谊商店,以及后来的归国人员服务部、大件小件、免税指标等概念。如今电器产品已经过时,动辄是免税的轿车指标。钱则分成外汇和人民币,后来又有了外汇兑换券,于是在宾馆和中国银行门外便有了换外汇的“打桩模子”即外汇黄牛,能追着你走好几条马路。幸运的是,随着中国经济的起飞,人民币已经与硬通货几乎等同,港澳等地的商家终于也纷纷打出了“欢迎使用人民币”的牌子。

  中国社会的另一大问题就是城乡差别。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的待遇截然不同,原来城里人吃商品粮,农民则是自留口粮。如今虽然取消了粮票和各种票证,老百姓可以相对而言比较自由地迁移,但是城市居民中又分常住人口、暂住人口和流动人口,子女入学凭户口,所以一个人生在什么地方,对他(她)的一生会有极大的影响。

  其实从上小学开始就有等级制度了。小学里的少年先锋队有普通的少先队员、小队长、中队长乃至大队长。文革时则成了红小兵和红卫兵,红卫兵的头头可是“司令”一级的。从中学开始便有了班干部和学生会干部,此外还有团员和党员,于是便有了团支部书记和党支部书记、团总支书记和党总支书记、团委书记和党委书记。学生里有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和优秀毕业生,走上社会之后则有先进个人和先进集体、先进生产者、劳动模范,乃至全国劳动模范和新长征突击手。

  中国的义务教育一直到初中,但是学校也分等级。文革时工厂里根据毛主席最新指示办学,于是便出现了“七·二一大学”之新生事物,当时的正规大学生则改成“工农兵学员”了,以区别于臭老九。恢复高考后大学有教育部重点、全国重点和省重点之等级。同样是大学本科,如今又有“一本”和“二本”之分,于是便产生了“专升本”这样的新概念。此外当然还有函授大学、业余大学、网络大学,乃至老年大学。中学则有省重点、市重点、区重点和普通中学。希望小学听起来让人感动得泪下,其实却处于教育金字塔的最底层。即使同样是高中生,北京、上海高考的录取线又远比其他省市低,所以投胎在北京、上海的学生就比外地的学生便宜好几十分。当然有钱的家庭可以通过在北京、上海买房获得户口,从此改变孩子一生的命运。同样是孩子,还分独生子女和非独生子女,独生子女的入托、上学、医疗等都有种种优待。至于教师,也分三六九等,有公办和民办教师,还有正式和代课之分。文革结束后,我在长春拖拉机厂工作,被借调到厂子弟中学教英文。长春拖拉机厂虽是当时众人羡慕的万人大厂,我却是一个小工人,归劳资科管,而教师属于干部编制,归组织部管。所以当时我在子弟校教书的身份是“以工代干”。

  说到职称,则有高级职称、中级职称和普通职称。最上面的是中科院院士(即原来的学部委员)、领国务院津贴的专家,教育和学术界有教授、研究员、副教授、副研究员,教授当中还有博导、硕导和理所当然的“学导”(恕我胡说),下面才是讲师和助教。中小学则有高级教师和特级教师,如果还不解恨的话,今后不知道是否还会有“超级教师”之美誉。此外还有高级工程师、高级农艺师、高级经济师、高级统计师、高级会计师、高级审计师等。据说教授、研究员等高级职称享受局级待遇,都是可以换算的。出版系统有总编、编审、编辑,媒体有特级记者、高级记者、特派记者、主播、主持人、播音员等。就连服务行业的理发师,现在也有高级造型师、美容师,按摩和足浴的则称为技师。难怪许多人的名片上印上无数头衔,乃至一面都不够用,正反两面都印满了,便用两张对折的,四面都印满还意犹未尽。

  从建国开始到文革结束,一直强调阶级和阶级斗争,于是便有红五类,即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工人、贫农、下中农,以及与之相对应的黑五类,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和右派。文革时更加上叛徒、特务、走资派这三类人,于是知识越多越反动的知识分子便成了“臭老九”。地主当中则又分恶霸地主、工商地主和一般的地主和富农,需要争取的则是富裕中农、上中农和中农,革命的下中农、贫农、雇农乃至流氓无产阶级。在城市里则有买办资产阶级、官僚资本家、民族资本家、资本家、小业主、干部、以工代干、工人、高级职员、职员、自由职业者等。如果红五类犯错误则是人民内部矛盾,黑九类犯错误则是敌我矛盾,如果坦白从宽,则可能将敌我矛盾作人民内部矛盾来处理。有的人虽不是黑五类,但是有历史问题,则可能成为内控对象。即使是最普通的老百姓,即所谓的革命群众,也有骨干、积极分子和普通群众之分。

  就业也有等级。文革时最牛的是工矿,而工矿中又以本地工矿居首,外地工矿次之,到三线工厂去支内的最差。1969年我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被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年知识青年的社会地位则相当于现在的外地民工。就连知识青年也分等级,最好的是军垦农场,国营农场稍次,但是都有旱涝保收的工资和探亲假,我则是靠天吃饭的插队落户。此外下乡的远近也大有讲究,最好的是近郊,最糟糕的是新疆、北大荒和云贵等边疆。我到吉林吃的是窝窝头和高粱米饭,远不如吃大米的江、浙、湖、广等南方省份,但还是聊胜于以红薯为主食的安徽淮北。抽调进工厂后,则有干部编制和工人编制。干部中13级以上的是高干,工人则从学徒、一级工到八级工。工种也有讲究,分普通的熟练工种和比较牛的技术工种。文革时最吃香的的职业是听诊器、方向盘和切菜刀。文革时取消军衔,当兵则分“四个兜”的干部和“俩兜”的战士。干部解甲归田为“转业”,可以按照地师级、县团级之类的公式换算成地方官,战士“复员”后则由安置办公室分配个技术工种。干部探亲、出差坐硬卧,战士坐硬座,高干则可以享受软卧和飞机,就相当于现在乘飞机的头等舱、商务舱和经济舱。文革时全民皆兵,家庭成分好的可以当“基干”民兵,俺家成分高,只好当普通民兵。我想现在的下岗职工就相当于文革时留在城里不下乡而“被待业”的待业青年。至于失去劳动能力的老弱病残,原来是“五保户”,如今则是“低保户”。

  改革开放后与国际接轨,开始以白领和蓝领来区分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当然还有旱涝保收的公务员,相对于合同到期后可能“被跳槽”的合同工。随着贫富差距的扩大,最近又出现了金领、白金领和钻石领,未婚的钻石领便成了钻石王老五。在就业链的最底层则是外地民工和保姆,他们外出打工留在老家的子女便是留守儿童。除了衣领的颜色和质料之外,企业的性质也至关重要。建国伊始还有私营企业,我小时候有私立幼稚园和公立幼儿园,我猜想大概是因为公立幼儿园里的小朋友虽小并不幼稚。此外还有私立小学和公立小学、私立医院和公立医院。1956年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后便有了公私合营企业,经理则分为公方经理和私方经理,公方经理说了算。国有企业为全民所有制,当年旱涝保收,便有“铁饭碗”和“大锅饭”之保障。此外还有集体所有制企业、民办企业、街道企业和乡镇企业。除了所有制之外,工作单位还分成企业单位和事业单位待遇也不相同,原来企业单位牛,现在因为许多企业破产,所以事业单位好了,风水轮流转嘛。改革开放之后,许多原来无业的人变成了“个体户”自寻出路,其中有些歪打正着,成了中国的第一批“万元户”而光荣致富。正规企业中先出现了中外合资企业,后来又有了独资的外资企业,此外还有高新技术企业。所以对就业来说,除了工作性质之外,更重要的是企业的性质。公司则分上市公司和普通公司,上市公司里面还分主板和创业板,股票里则分人民币购买的A股和外汇购买的B股,此外还有法人股、流通股、优先股和普通股。公司内部的等级则有总裁、董事长、董事和监事,近来又有首席执行官之美称,下面便是总经理、资深副总经理、副总经理、部门经理、副经理,往下一直到普通办事员。

  如果你生病了,则又有等级在等着你。原来分公费医疗和劳保,现在则是医保,离休干部的医药费全部免费,普通老百姓则有限额,超过部分自己承担一定的百分比。医院则分省级医院、市级医院、区级医院、中心医院、地段医院、街道医院、和卫生所,医生里则有主任医生、主治医生和普通医生,护理人员有护理师、护士和患者自费请的护工,自从有了护工,护士便升了一级,大小便就得委屈护工打扫了。看病又分专家门诊和普通门诊,病房则有高干病房、外宾病房、VIP病房和普通病房。

  住房也有等级,原来是按级别决定住房面积,住房改革后则有商品房、公房、低收入房,商品房中还有豪宅、别墅、联体别墅、高层、小高层和平房,城里人住的是产权房,农村自己盖的房子则是小产权房。投资炒房出租的则为大房东,转手牟利的便是二房东,租房族里有钱的是独租,外地进城的打工仔和打工妹们则只好委屈地“群租”蜗居了。

  我一介布衣,却有幸当过农民、工人、教师、商人和律师。文革失学十二年后恢复高考,我居然还能搭上最后一班车,从学士到硕士乃至博士。我曾住过三分钱一宿的大车店,也住过五星级的宾馆。我曾赶着马车到县城,百十来里路得走十几个小时,我也无数次乘飞机十几个小时横跨太平洋。我曾成吨地吃过苞米面窝头和高粱米饭就大葱蘸大酱,我也吃过鱼翅和鲍鱼。年过花甲的我,经历了世态炎凉,如今自己吃饭永远是一碗面条,每吃一碗都觉得是天堂里的食品,是国宴,每天都是在过生日、过年,这才是最重要的。

(By 胡果威,from CND.org)